2012年9月23日 星期日

9.22 新界東北發展諮詢會的實地記錄



與充滿秩序、參與者同一心志的反國民教育科集會相比,昨天的新界東北發展諮詢會,是一個眾聲紛嚷、缺乏互動、由強權壓下、叫人燥動不安的集會。

因為,後者來了一個態度強橫、正撕裂着香港社會的政府參與其中。

兩個集會,同是要求政府不要有任何前設;兩者,同是顯示民間的怨憤早已到達沸點,並正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在爆破;當中的衝突與撕裂,亦已去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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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夏已過,秋意漸來;這幾天的天氣,本是清爽。昨天,卻充滿着陣陣燥熱與難耐。

我在上午有事情要處理,早知要遲到新界東北發展諮詢會。坐地鐵趕往途中,內心燥煩乾着急,生怕遲到就進不到會場;另方面,在周末下午,地鐵總是擠得水洩不通的。而當環境擠迫,人們的謾罵火花,就容易擦出——

「香港人,還說受什麼高等教育!」說話的女人,竟帶着幾分鄉音,卻能暢順地爆出一連串廣東粗話,大罵一位年輕女子。年輕女子,就不斷以報警「大」她。這是小事一樁,就是兩人在擠迫環境裏,不知哪一方有意或無意,推撞到對方。

但那女士在公眾場合以粗口大喊,就叫部分在車廂裏已擠得叫苦的乘客更不耐煩。「收聲啦,八婆!」一位男士「搭咀」。接着,各人自說自話或左右言他,爭吵停了,事情總算沒有鬧大。

於我,是非常好奇那說粗口的女子,何以那麼快把謾罵提升並連繫至對「香港人」身分看法這層次。

不能太快指這是什麼「中港矛盾」。但可看到的是,這陣子的香港社會,存在着一種內地與香港本土間緊張,甚至在彼此角力、劍拔弩張的氣氛;新界東北發展的一大爭議點,就正是與這種氣氛相互交錯而引發起社會的關注:香港的邊界「被」南移、城市「被」融合、香港的本土性「被」慢慢抹掉;所以,隨之而來的不再只是某地區受影響的居民,也是住在市區、不願整個城市「被」規劃香港人,站出來羣起反抗。

偏遠的諮詢場地
我早知,地鐵下車後還有一段路程才到達會場。自己少去上水,不熟路,於是,選擇搭的士。誰知司機大佬說會場附近塞車,不想躭延我(後來我想他其實不想載短途客就真)。致電同事,知道步行約廿分鐘到達。於是,拿着手提電話中的GPS作為「盲公竹」前進。


這麼一走,才知要去會場並不容易!有一巴士途經會場附近,但上車站在哪裏,要花時間去找;步行嗎?要過好幾條馬路,要下隧道上地面,左轉右轉,始能到達。其實,政府在諮詢會前3天才宣布更改地點,怪不得有人質疑她聆聽市民聲音的誠意究竟有多少;改到如此偏遠的地方,亦不能怪別人質疑她是否在設障,意圖減少市民表達的意欲。

不是對話和諮詢
走至會場門外,已聽到場內不斷傳出喝倒采的叫聲。場內面積,足有兩個11人足球場那麼大;會場人數沒有爆滿,聽說諮詢會約有5千人出席;大部分人都身穿白衫,也有一班身穿黃色T恤的「人民力量」成員。有人拿着印着「擱」字的小旗或紙張揮動;不少人高舉手寫了「撤」的自製大布旗;更有人舉起港英殖民政府的旗幟。


講台上坐着的,除了主持謝志峰,其餘的都是政府官員。市民坐着處,最前一排跟講台也足有50米阻隔;鐵馬、保安、警察保持着這段距離。發言者更是要往後多移30。他們被傳媒包圍着。發言者與官員,基本上彼此看不到對方;大部分市民也只能聞聲而不見人面;坐在大後方的市民,更是數度因音響的限制,連發言者說什麼也聽不清楚。

這樣的環境設置,根本容不下真正的對話;更「攞命」的是,連官員的發言內容,亦似乎顯示他們沒有一份願意聆聽、對話的誠意。

官員的「牛頭唔答馬咀」
不少市民的訴求,是要求政府立即撤回或擱置新界東北發展計劃。發言者譚香文表示,有誰同意這看法就舉手示意。結果,是台下眾手高舉的一個壯觀場面,台上的政府官員,是明明地看見的。

但陳茂波多次表示不會撤回,「我們不能停下來,不能再磋跎歲月,我們是要向前進的。」,於是,候任立法會議員湯家驊問他出席一個諮詢,究竟是為了什麼?「我是來聽市民意見的。」台下,不斷響起「撤回!撤回!」的喊聲——「那你現在聽到了嗎?」湯家驊問。「我們會調整計劃。」陳茂波說。「那撤回是不是你們調整和考慮之列?」

陳茂波左右言他,迴避問題;觀乎整場諮詢會,他基本上是不知如何招架反對者的聲音;總之,是「牛頭唔答馬咀」。

「這裏不是城市論壇,這是諮詢會,為什麼你們這班官好像聽不到台下幾千把聲音的?!」「80後社會大學」的蔡芷筠,弄得謝志峰急忙澄清自己當主持,與香港電台無關。

但她說得實在「到肉」——論壇,是一個人把自己的既有論點,與其他人分享、交流的場合。論點最後會否改變,看那人的意願而定;但諮詢會呢?是諮詢市民,從而制定為民的政策;真心聆聽市民的訴求,並隨之作出回應行動。那不是告知或政策發佈會。

「我覺得無需要撤回。」陳茂波說。政府擺着一副擁有前設、不願將之放下的強橫「爭鬥格」姿態。

經過林鄭月娥在當發展局局長時,在皇后碼頭與抗議者對話一役後,政府似乎仍未學懂什麼——仍是以這種強橫的姿態去「諮詢」市民;這心態,與她在國教育事件,以至今天的新界東北發展事件,是一脈相承的。

官員的語言偽術
牛頭唔答馬咀」之餘,陳茂波在昨天的諮詢會,也以語言偽術包裝整個發展計劃,好得到市民認同,推行政策。

其中之一,是他以近日梁振英政府推行「港人港地」政策,和打擊上水水貨客的行動,以說明政府根本沒有一般人所說的「深港融合」的意圖。他強調,市民不能忽略政府這些「功績」和背後的「決心」。



但不少人已指出,這些政策還未落實執行;一些行動,亦只是近期熱門話題的回應,而那,就根本是政府應盡之份。於是,是目的還是手段,無人知道。也因此,這些所謂「功績」,根本不能作為刻下判斷整個東北發展計劃的基礎。

其二,是陳茂波不斷以一種論調、也以此作為終結的發言:計劃是為香港的整體和長遠利益着想,是為了解決香港目下最逼切的住屋問題。政府以這種看似宏大又堂而皇之的理由作為包裝,我實在不感到出奇,因為,我的父親正是顯示這說法甚有成效的最佳例子——他會認為,現在住「劏房」的香港人多的是,我們豈能忍心他們這樣子?阻礙政府發展計劃,以拓展更多土地興建更多房屋?這班反對者,根本是「痴線」的。

香港政府的城市規劃與土地運用手法如何荒謬,已有太多人說過,在此不贅。在網上,可找到成千上萬的資料。我想表達的是,官員往往喜歡訴緒簡單、宏大、「阿媽係女人」、一些你根本難以 “falsify”的理由(例如說住屋問題是香港人的迫切關注,哪人會反對?!)但她們就是把這些埋由,套進自己的政策,作為推行的理由,混淆視聽。

誰知,當不少民間團體,如「本土研究社」慎密地思考及考察過他們政策的細節,就發現那些所謂理由,不過是用來爭取一般(沒太多時間細察)市民的支持的「認可證」;背後,往往是一大堆利益團體的計算和考量,而沒有合理地為整個城市着想的基礎。
官員的「博蒙」行為
電視上不是見到有人發言,贊成發展嗎?的確有,但身在現場就知道,他們屬於少數,而且,都是新界的原居民。

原居民與非原居民的分別,包括他們的待遇、何時得知自己的家園被拆,以及其消息渠道的差異,可看朱凱迪「新界東北發展區規劃——『文明的暴力』」一文。我想說的是,政府經常以「做咗就等於做好」的心態,意圖合理化 (justify) 自己的諮詢程序。



諮詢會上,不止一位新界東北非原居民發言表示,自己在一、兩個月前,才得悉自己的家園將會被拆。台上一位官員表示,已透過不同渠道,包括報紙、小册子、民間組織等,發放政府將會規劃的信息。但不少發言者回應,從沒有官員親身告訴過他們有關消息;反是民間一些自發關注組織,上門找他們提供幫助,他們才得悉噩耗;更可笑的是,在今天的「城市論壇」中,那位規劃署助理署竟表示已將小册子發放給鄉事委員會——那是原居民組織;不少原居民根本是大力支持政府發展非原居民的土地,你怎能寄望他們會把信息告知非原居民?在「城市論壇」中,更有官員說諮詢早在
18年前開始。18年前!何以不少人在幾個月前才知有諮詢這回事?

所謂假諮詢,就是「博蒙」,蒙混過關,等人們起來反抗,也為時已晚。

新界東北居民的嚴重撕裂
政府種種舉動,都在令社會進一步被撕裂。諮詢進行期間,台上樂得自說自話,台下則不時喧鬧混亂:有贊成和反對者打架動武;有雙方互相謾罵侮辱;完結時,大批警員和保安阻塞進入口的通道。於是,再一次發生市民推倒警方設下的障礙物、幾宗零散的警民肢體衝突。



置身其中,我是不禁悲從中來——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政府?或者說,政府要是這樣子,我們還要這個政府來做什麼?眾聲紛嚷,劍拔弩張,根本與梁愛詩說的所謂「無政府狀態」無異。

「陳茂波,你知不知道你們現在正撕裂着新界東北?」湯家驊說;其實,政府直是撕裂着整個香港社會。

東北之亂,尚未平息;我們面前對着,是一個更為複雜、混亂、困窘的香港整體局面。

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

政總反國教科集會內的神奇

(原文刊於2012年9月9日《明報》,「星期日現場」)


2012年9月7日,在香港添馬艦政府總部外,出現了一個神奇的晚上。

下筆時,是凌晨2時53分,很累。但我對自己說,絕不能讓今晚與這幾天的經歷從我腦海中溜走,尤其是美好的事情,就要盡力把它們的細節一一保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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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作關係,早兩天有機會與同事到政府總部外,跟幾位抗議的青年人傾談。甫踏入政府總部外的廣場,已聽到一位婆婆在台上用流利的普通話宣講。她不是在反對政府推行德育及國民教育科(國教科),而是在罵一眾學生,為何把香港社會弄得這麼亂。

我聽着,呆了呆。不是因這婆婆夠膽走上台發言,我是驚訝,為何台下一眾反對國教科的市民,竟還有耐性聽她說話——除了一、兩句噓聲,台下數十人都耐心地待着她說完;期間,台上的小女孩主持不斷說:「讓我們待她說完。讓我們待她說完。這裏是公民廣場,每位都有他/她發言的權利。」

那是一位中學生的聲音。

被感染的承擔
「你也不知道,一位老伯在過往的朝早,都到這裏來破口大罵。『學民思潮』幾位同學,就一齊手挽手保護着老伯離開。」一位在政府總部外紥營的青年人跟我說。

他感到希奇的事情,可還多。

「這裏的人很『搞笑』的。跟你不相識,卻不時拿食物來問你要不要吃。」有趣的是,那位經常來罵他們的老伯,也來拿大會的食物,這班學生,也是無任歡迎。

那青年人手上,正拿着大會送來的漢堡包。他正想反手把它遞進口裏時,包內一片蕃茄掉落地上,「呀!」他趕忙就用另一隻手上的紙巾,把蕃茄片撿起,然後,抹一抹留在地上的污跡。

那兩天,我接觸了不少佔領政府總部的青年人。他們內心,就是這樣有一份莫名奇妙的責任感——不單止在說他們看到自己要站出來,反對國教科的責任,更是細如場地清潔等這些小事,當一個人進到那裏,自己也會被感染的承擔。

有同學自發幫忙清潔附近的洗手間,早幾天已在網上圖文並茂地廣泛流傳。「『學民思潮』的同學,會在凌晨四、五點,幾個一組,到政總外的垃圾筒執垃圾,有時甚至『地毯式』地看有沒有垃圾在政總外的街上!」

係真唔係?

中學生的信念


是真的。

今天晚上集會,出席人數,是過往幾次之冠。不用等到凌晨四、五點,在晚上十一時許,政總附近的垃圾箱,早已堆積如山。我看着幾位孩子,男的緊索着重甸甸的垃圾袋;女的在踏平膠樽;各人快手快腳,像是準備要去第二個垃圾收集站。而場內,這班孩子也想到要分類回收。


「這班中學生的組織力真的很強!」那位拿着漢堡包吃的青年人,是在大專「搞莊」的。說時,他感到有點自愧不如。

今晚晚會特別多參與者。人一出會場,就無法再進入了。但想去洗手間怎麼辦?這班中學生,臨時自製了一批 “廁所Pass”;拿着回來,就可進場了;在另一些出入口,同學會用箱頭筆在人們手臂上點一點,以作識別。

不怕別人冒充嗎?不,不會的。正如剛才說,當一個人走進那會場,是會被一份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感染的——至少,這班同學是這樣想、這樣相信。

而事實上,很多參與者也非常合作。我有一段時間坐在一個出入口旁,看着兩位同學在出入口一左一右拉着一條繩,作為一道閘。他們說場內沒空間了,絕大多數人也就自己掉頭,去找別的位置坐。

神奇的自律與秩序
晚會中途,主持在台上表示一位家長不見了自己的孩子;台上有人初時竟還有閑情,指那孩子的特徵應是着黑衫的!我想,更可能的是他其實是很放心,孩子是會很快被找回的,「希望各位留意一下,身邊是否有一位着杏色褲、穿波鞋……」不消10分鐘,就有工作人員帶那小孩到台前,與父親相認了。

大會公布,晚會的參與者多達12萬人。其中一位嘉賓,前港台DJ吳志森說:「我相信,如果把一樽水放在地上,要我們的人潮在進來時不讓它倒下,也絕對沒問題!」另一位嘉賓更表示,外電這幾天報道着政府總部外的新聞,甚至說外國人要學習香港人是如何集會的!

而我,在晚會途中,也放下一點東西在早已搭好的帳幕內,然後四處逛逛觀察。因為,雖然我不知道如何解釋,但我知那種神奇的自律與秩序,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。

活力創意在流動
場內,也有一股活力和創意在流動:幾十位人士,想到以跑步表達撤回國教科的訴求。於是,頭戴着的,不是吸汗巾,而是寫着反對國教科的布條;胸前貼着的,不是參加馬拉松的不同健兒編號,而是表達要齊心合力撤回國教科的字樣。

坐着的人,同樣齊心地拿着《黑紙》寫着「撤回」那一期,不時高舉着叫喊口號。全部人,有着同一目標;在一個目標下,我見到的,又是多元與豐富的景象。

有大學生在台上唱 “Imagine”;70年代的社運人士,在尾段上台加入一起唱。唱着 “A brotherhood of man.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”,全場不亦樂乎;一位本地左派報紙記者,找着我,希望跟我做街訪,我說,我是當媒體工作的。於是,訪問不做了,她就向我談自己在左報工作的無奈,「之前致電本地一位親中公眾人物,想訪問他對集會的看法,但他知星期一才見報,竟對我說對立法會選情無幫助,不接受訪問!」報館的指引如何發出、文章如何被亂改,一地苦水。但我倆互不相識,卻在暢所欲言。

另一嘉賓Bella,在台上邀請參與者一起屏息靜默,一起去想像國教科被撤回,希望把正能量帶入會場內每一個角落。她在台上讀着撤回的期盼;那一刻,似曾相識;“And no religion too.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”——那一個空間,超越了信徒的身份,來得更莊嚴和神聖。

晚會參與者坐至添馬公園。在場外逛時,我發現不少地方,根本聽不到中央講台的說話。於是,不少人自發搞了不同的活動。最常見的是,幾個人坐在一起傾談;不少人搞起小型音樂會,最多聽到的,是Beyond的歌曲:《海闊天空》、《光輝歲月》、《不再猶豫》……有人搞小型講座;有小型祈禱會;也有行為藝術。



這種多元卻又凝聚的力量,我不知道如何解釋;種種自律、秩序、創意,我也不知應該如何理解。我不想浪漫化整件事情,但當你親身進入了現場,去觀察、去感受,你就不能躲避從那裏而來的震撼。

我想,種種神奇,還是有一個解釋的: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,就是一個謊話連篇、拒絕聆聽人民訴求的政府。

他們以此為敵,厭惡至極。因為,他們每一個都本着自己的良知;每一位,都深愛着香港這片土地。